从精神分析的发展中我们知道，弗洛伊德在他最早的工作中使用了催眠治疗。通过对治疗工作的研究他发现，催眠治疗的重要手段之一是使用暗示，但有的病人并不接受治疗师的暗示。例如，弗洛伊德曾经用暗示和触摸病人前额的办法对一个病人进行治疗，而病人抱怨说，弗洛伊德的这种做法打断了他的思路。通过反复的实践和探索，弗洛伊德放弃了催眠暗示，而代之以自由联想。因为他进一步的研究发现，在催眠和暗示中，病人的阻抗和移情反应被忽略了。

　　这个转折，可以说是精神分析的开端。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移情这个概念在精神分析中的重要性。事实上，弗洛伊德在他和布洛伊尔合著的《癔症研究》一书中，已经意识到了移情反应的危险性和它的治疗作用。正如拉尔夫?格林所指出的那样，精神分析与其它心理治疗方法本质的区别，在于它对移情这一领域的深入细致的研究和探索。

一、什么是移情

　　移情这个概念，涉及到精神分析治疗中的很多内容，例如心理发育的分期、退行(regression)、对梦的理解等等。因此，讨论移情，首先要对精神分析的这些基本内容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在这里，我只就移情本身做一点简单的介绍。

　　Freud在1895年提到，当病人的某一种感情上升到意识层面，而这种感情又仍然与潜意识中的种种记忆相联系时，这个病人就会造成一种对治疗师的“错误联结”，这是Freud关于移情的最早描述。事实上，Freud的一系列著作，从《释梦》、《移情动力学》到晚期的《超越快乐原则》都在对移情的概念进行补充和阐述。由于移情过程涉及到精神分析治疗的根本问题，所以后来的学者也对此做了大量讨论。例如，Glover认为，移情是“一种在当前情景中重复由早年家庭生活逐步形成的态度(attitudes)的能力”。从客体关系的角度讲，这个提法未免狭窄。Anna Freud提出，移情是指“那些病人由于他与治疗师的关系所引起的冲动性体验，这些体验并不是由于客观的分析治疗场景所造成的，而是起源于病人早期的客体关系，是这些客体关系在强迫性冲动作用下的重现。”从这段描述中我们至少可以知道一点，那就是，在心理治疗过程中，病人所表现出来的很多情感，诸如焦虑、愤怒、依赖等等，并不是当前的治疗情景所引起的，也不是病人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和病人早期的生活经历紧密相关。

　　Menninger和Holzman在一书中对移情做了这样的概括：“移情就是病人无意识地指向某个治疗师的各种非现实的角色和身份，这种情形发生在精神分析治疗的退行过程中，病人对那些角色和身份的回应，通常起源于他们早年的经历。” (Robert等编著，1999) 一书简洁地概括了移情的三个特点：

　　1、在当前情景中显现过去； 

　　2、显现熟悉而亲近的人； 

　　3、拒绝接纳新的信息； 

　　这里有一点需要说明，那就是移情的非现实性。精神分析治疗的基础是存在于病人和治疗师之间的治疗关系，这种治疗关系自始至终都贯穿着两条主线：即现实的和非现实的关系。所谓现实的关系，是指一个处在分析治疗情景中的病人，能够以一种客观的和现实的态度去看待和处理他与治疗师之间的关系。他知道自己正被某些问题所困扰，而对方是一个有经验的治疗师，自己可以对他一倾衷肠，他会尽力来帮助自己，他们可以通过共同讨论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而非现实的关系，往往总是与病人潜意识中的各种幻想(fantasy)和冲突联系在一起。病人把治疗师看作是自己既往生活中的某个客体，并以相应的客体关系模式对治疗师作出回应。例如，一个病人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治疗中，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治疗师诉说他的一些具体困难，并反复询问“我该怎么办”，希望治疗师代他做决定。如果追溯病人的生活史就会发现，这个病人有一个专横而严厉的父亲，至今为止，他的整个生活都是父亲为他安排好的。当他出现症状来接受治疗时，他就在重复自己与父亲的关系模式，也就是说，他把治疗师当作自己的父亲。这类病人很可能因为得不到满意的答复而抱怨治疗毫无进展。

　　移情现象普遍存在于各种人际关系中，它对精神分析治疗又是如此重要，以致于有人把所有人际关系都归结为移情关系。但从治疗的角度出发，我们也应当看到，一个人在他自己适合的方式中，总是对另外一个人具有某种归属性的指向，而且这个人并不是他的父母的替代者，无法把各种移情感受从这种情形当中明确地区分出来，在讨论过程中记住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要指出的是，并不是一个病人对于他的分析治疗师所感受到的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归结为移情，随着分析治疗的进展，病人变得越来越有能力去获得各种“现实的”感受。这本身就表明，要把这两种感受区别开来是极为困难的。

二、移情在精神分析治疗中的作用 

　　精神分析治疗主要通过两个阶段使行为发生变化：(1)、理解儿童期所形成的认知和情感活动模式（防御机制）；(2)、理解儿童期显示出来的冲突关系会在医患关系中再度呈现（移情）。也就是说，理解病人的防御机制和移情是治疗技巧的关键。 

　　探索移情是了解病人人际关系的一种途径，由此可以理解病人的“内部世界”，理解病人的心理状态，理解病人是如何看待别人和事物的。对于治疗者来说，移情像一种压力，会迫使治疗者以某种形式去对待病人。例如，一个从小被父母忽视的病人，会对治疗师不厌其烦地重复并纠缠在一些枝节问题上，而回避谈论主要的东西，当治疗师被弄得不耐烦时，病人就会说：“瞧，你和我的 父母一样，并不关心我。”在此情况下，治疗师可以和病人讨论他的这种移情表现，让病人意识到他是在对治疗师重复他与父母的关系。 

　　通过移情可以了解到病人过去感知和反应的形式。因而移情一旦出现，表明病人反映了真实的情况，这个时候，可以不去理会那些与其相悖的信息，而是通过这个途径去探索病人的潜意识冲突。需要注意的是，病人对治疗师的移情认识往往是恰如其分的，使得治疗师所体验到的只是病人认识的恰当性，却认识不到这是病人既往经历的表现。例如，病人把治疗师当做父母而产生的移情反应，很可能被看作是一种正常的寻求关心和爱的愿望的体现。 

　　在精神分析治疗中，病人往往对移情矢口否认，他们会声称，自己对治疗师的感情十分恰当，没有必要去探究；或者即使有移情，也都是无关紧要的，并且早已消逝，不值得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探究其根源。这时，治疗师应该向病人介绍一个移情的范例，使病人得到启示，从而暴露自己移情的本质。应当通过范例告诉病人：心理治疗是一种特殊的情景，一种提供观察事物并使事物发生变化的情景。在此情景中，自始至终存在着移情，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的感情和观点，都是从过去关系中的感情和观点转化而来的。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这些感情是十分真实的。不论这些感情是被什么引发出来（包括治疗师的行为），在心理治疗中看到他们都十分有用，因为由此可以了解到病人的困难是怎么造成的。 

　　为了帮助病人理解移情并促使病人处理移情，治疗师必须把病人的注意引导到病人自己，让病人知道自己的想法。为此，治疗师可以请病人谈一谈自己对治疗师的看法和感情。这样，就可以使病人和治疗师的注意都集中到同一个问题上，使移情更为清晰可辨。治疗师可以采用下面的办法： 

　　1、使过去经历重现； 

　　2、帮助回忆既往生活史； 

　　3、帮助理解在所有处境中的个人反应。 

　　当然，治疗师这样做时，所涉及的不仅仅是移情，还有宣泄、阻抗、防御机制等问题。要强调的是，无论重现过去还是理解个人反应，都应当侧重于情感体验方面。精神分析本质上是一种深度的体验心理学。Freud和Breuer在《癔症研究》一书中就已经指出，对创伤性事件的任何记忆首先是把它的情感保留下来，并发现：“当我们能使患者把激发的事件及其所伴发的情感清楚地回忆起来，并尽可能详细地描述这个事件，而且能用言语表述这种感情时，则每一个癔症症状就会立刻和永久地消失。不带情感的回忆几乎不产生这种效果。”这虽然是针对宣泄来说的，但在处理移情时，强调再现与事件相伴发的情感体验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 

　　虽然移情可以被病人当作一种手段，用来避开自己形成症状的困难问题和冲突，但更多的情况是，移情提供了一个理解和修通(working through)病人早年重要生活经历的机会。神经症病人的很多障碍，按照传统精神分析的观点，主要是由于对父母强烈的爱和恨的恋母情节所造成的。这种病人的移情虽然可以在治疗中重现，而被模糊地认识到，却深深地影响了病人的情感和行为。治疗师必须让病人认识和理解这些冲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将其提升到意识层面上来，这些愿望就不会像在幼儿期那样强烈了。这就是修通。 

　　另外，即使修通过程已经发生了，幼儿冲动还能在潜意识中再找到庇护所，还能引起心理冲突和痛苦。为此，成功的精神分析治疗的目的在于教病人如何在结束治疗之后进行自我探索，解决今后生活中可能发生的心理困难。在揭示移情的过程中，病人会学到许多自我探索的技巧，这些技巧在治疗的结束阶段将更趋完善。 

　　这种修通的过程很像中国禅宗的所谓渐悟一派。与六祖慧能一同师承于五祖弘忍的神秀曾做过一偈：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禅宗的悟是一种领会，一种豁然开朗，类似于Insight。但这种悟并非只是认知上的理解，而是整个身心、全部生活的融入和贯通。要达到这一点，除开悟之外，还要做“朝朝勤拂拭”的一点一滴的打磨功夫。当代禅学家贾题韬先生就曾经指出，那种脱离现实生活环境，在荒山野岭独自参学苦修的办法是不可取的。要在现实的各种琐碎和纷扰中做到“如如不动”，才是真功夫。曾经有人问：精神分析究竟要把人塑造成什么样子？其实，精神分析治疗的目的并非是要按照某个模型去把人弄成那个模样，而是帮助病人更清楚地了解自己，从理解人性的角度去接纳自己，缓解各种冲突和困境，更好地融入到生活中去。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应当是精神分析治疗，也应当是所有心理治疗追求的目标。